不過,今天我可見識了活生生的新移民們.
「空姐,飛機甚麼時候起飛?」我還在檢查隨身背包的東西時,旁邊一個高亢的聲音叫住了剛從我身邊經過的空中小姐.
穿著紫色旗袍的年輕女子呆了呆,問:「甚麼?」
我覺得我該閉嘴的,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幫著重複剛剛那段話:「飛機甚麼時候起飛?」
空姐恍然大悟,邊答:「現在就要起飛了.」邊離開走去.
坐在我旁邊的人問我:「我講的不是跟你講的一樣,為甚麼她聽不懂?」
我轉頭看他,那是一個新潮打扮的年輕人,看起來,恕我這樣說,有點土味.
我跟他解釋:「你講話有個腔調,所以她聽不太清楚.」
「我們福建說的不是跟你們台灣的一樣,哪有不同?」他頗不平地說.
這個年輕人,我在這裡暫且稱呼他『雪碧小子』好了.
「空姐,我要雪碧!」我閉上眼,熊熊有種到了忙碌的飲茶餐廳,人客們吆喝著推餐車的小姐的情景.但是這位小老弟就是不管是在登機,送餐,或是任何時候,只要空中小姐出現在遠遠的視線可及的範圍,他就會大聲叫嚷.這一趟旅途下來,他大概要了十來次雪碧汽水,每次也都是這樣叫喊.
對這汽水這麼忠貞,稱他『雪碧小子』,也不算過分.
說起來,我每次要求服務,都沒加上這空姐兩個字,頂多是稱呼小姐吧.雖然說她們的確是空姐,可是奇怪的是,我就是不會這麼叫.
這時聽著他理直氣壯地叫著,聽著我卻覺得彆扭.
我跟他說,他不需要這樣隔空喊話,只要按下叫人鈕,空姐就會過來招呼.
後來他照著作,可是空姐沒過來,於是他又開始扯著嗓門叫嚷著.當然那空姐沒過來,他按鈕的時候,是人家正在送餐點推著車子忙的時候.這樣子一試不爽,他就不用這按鈕,還是大聲叫人比較實際.
雪碧小子不只叫嚷著要喝汽水,只要空姐一經過我們座位,他都會問些問題:「空姐,還要飛多久?」「空姐,我們現在在哪裡?」「空姐,我們準備降落了嗎?」「空姐,你們都沒睡覺啊?」「空姐,為甚麼你們沒睡覺還不會有黑眼圈.」
聽得出來,他是第一次飛行.
當餐點送上來的時候,他用手指戳我,然後拿起餅乾包和奶油,問我:「這是幹甚麼的?」
我應該知道他會問我這個問題,因為剛剛空姐送上飲料和花生包的時候,他就問空姐:「這是甚麼?」當空姐回答那是花生的時候,他接著問:「這是幹甚麼的?」
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空姐呆到講話結巴.
因為剛剛見識過了,所以我知道雪碧小子真的不知道這些擺在他面前的東西是啥.
我拿起刀子,示範了塗奶油在麵包上的動作.他的表情是一貫的茫然,不過我想他懂了.當我繼續吃著我的飛機餐時,他又用手肘頂了頂我,拿著撕開一半的麵包(我剛剛示範的),還有那個打開了的奶油包,問說:「我要全部用下去嗎?」
「隨便你.」我說.
當空姐推著免稅商品經過時,雪碧小子叫住了她們:「空姐,我要買煙.」
那空姐用著奇怪的神情看了看他,問說:「你幾歲?」
「我21歲.」
空姐不相信:「你的護照讓我看一下.」然後兩個空姐看著護照討論許久,又問了一次:「你說你是21歲?」
雪碧小子很確定地說:「對.」
空姐將護照還給他,說:「你還未滿二十歲,我不能賣你煙.」
雪碧小子一臉疑惑,口中念念有詞.我好奇地要過護照來看,上面的生日是1986年10月.哇靠,這是哪門子的21歲,中國人的算法嗎?
當我們在安哥拉治準備起飛到最後的目的地紐約時,飛機慢慢地滑行到起飛跑道.雪碧小子忽然又戳了我,指著窗外的遠方問說:「那個方向是哪個國家?」
啊?我怎麼知道那是哪個方向?我看到的是機場旁邊的空地,哪能知道東西南北?
說到安哥拉治,這次在那裡發生的事情,真是讓我大開眼界.
華航由台北飛紐約的班機,是在安哥拉治進入美國境內,所以在這裡入關.
在航程中,空姐分發了入境申報表和入境卡I-94.
空姐問雪碧小子有沒有綠卡或是美國護照,他不懂甚麼是綠卡,也不懂自己的身分是啥.
空姐問不出個所以然,直接要了護照來看,然後遞給他申報表和I-94.
我填寫著I-94,雪碧小子看著我,然後問我那該怎麼填.我一項一項地解釋,到了在美國的住址這一項.
「就寫你在紐約要待在哪.」我說.
「我不知道啊.」他瞪視著我.「你難道沒有預定要去的地方,親戚家或是旅館.」我說.
「我要住在我父母家.」那就好,「就寫你父母家的住址就可以了.」
他說:「我不知道住址啊,我只知道在唐人街和五大道.」
啊?這兩個東西好像接不起來.(唐人街不是一條街,在紐約是一塊區域,第五大道並沒有延伸到那裡.)
「不然你的借我抄好了.」這哪行?九一一之後,美國移民局對這東西很敏感的.
「不然你幫我看吧.」然後他從背包裏拿出一大袋資料,一張張文件丟給我.
我終於找到了他父母的住址,看來他是來依親的.不過,那住址是在Brooklyn,不是唐人街啊.
然後問到了來美國的目的,「我來工作,唸書.」他說.
等等,我剛剛看他的簽證,是B-2短期探親訪友、旅遊觀光簽證,這不能工作也不能唸書吧?美國就擔心你留在美國打工不走,一旦被移民官認定你有這樣的企圖,是可以拒絕你入境的.這樣的注意事項,他怎麼不知道?
他幾乎整張申請表都不懂,即使我跟他說明,他還是不知道怎麼寫.
「不然我抄你的.」不行,那些都是每個人不同的資料.
「那你幫我寫好了.」他居然真的把兩張表格丟過來.別開玩笑了,這種移民資料是很敏感嚴肅的,我沒有資格幫你寫.
我請空姐過來幫他處理,那空姐搞到後來真的是乾脆幫他寫.不過一些敏感資料像是攜帶物品和貨幣之類的,她還是空著.
一般來說這不寫沒關係,但是我在第一次到美國時,因為帶著來留學的學費和生活費,雖然沒超過限額的一萬美金,可是也是不少錢.我當初不知道厲害,沒填寫這項,結果我被抽查,翻出了這些錢.經過解釋之後,移民官讓我過去,可是總讓我捏了把冷汗,以後就不敢偷懶不寫了.
我問他有沒人跟他一起來.「有,我妹啊.」他說. 就坐在他後面座位的小女孩,打扮蠻日本妹的,剛剛聽他們對話,我知道他妹懂得不會比他多.
沒有會說英文的人,或是導遊跟著你們嗎?「沒有.」
這真是太奇怪了,沒有人帶,又不會說寫英文,連一些通關該注意的事項都不知道,這是要碰運氣闖關嗎?
直到後來通關的時候,我看見招牌上寫著:新移民往此排隊,才了解原來他們不是來觀光唸書工作,而是依親移民...吧?我猜.
不只是他,跟他一樣情形的人,這班次的乘客大概有一半以上是如此.後來在紐約拿行李的時候,我看上面的標籤,幾乎都是香港轉台北飛紐約,聽口音應該是福建廣東一帶的同胞們.
在海關前,分了美國公民/綠卡和外國護照兩個區域.排在外國護照這邊,大概是另一邊的四分之一,而且我們有六個窗口,那邊只有四個.可是,通關的速度,卻緩慢無比.那邊已經辦完,還可以空出來支援這邊.
這樣的狀況,是因為排在這一邊大部分的人,不會說英語.
不會說英語真的不是件天大的事情,番邦蠻夷之語又不是我們的母語,沒必要把它捧得怎麼崇高.
問題是,這裡是洋人的地界,他們說的話就是英語,海關移民官員問話的時候是他爽最重要.要是問答之間沒辦法溝通,你是怎麼拿到他的許可來入境?
這只是因為方便,扯不上甚麼語言優勢或是國家尊嚴.
雖然華航和海關都有派翻譯幫忙,可是三個人要跑六個窗口,也是分身乏術.
不僅僅是語言不通,看來這些同胞都不了解他們面對的是怎樣的狀況.
在回答海關官員的問題時,每個人都是一臉茫然.
我看他們讓著翻譯問問題的時候,大部分時候就是睜著眼睛瞪著不說話,看來真的是不知道問題,也不知道答案.所以很多人被帶到旁邊的房間,接受移民官進一步的審查.
我有疑問的是,為啥沒有人帶團?這些人不會是自己辦這些旅遊事宜的,絕對是旅行社幫忙,可為啥旅行社沒說明妥善?
移民美國當然是他們自己的選擇,也不必說一定要會英文才能在這裡生存.
但我就是好奇,在他們的美國夢裡,是怎樣的光景.
我看著這群老老少少,面對新世界的新鮮感過去之後,他們怎麼面對不同文化的衝擊?
新移民理想中的美國,跟現實中的美國一樣嗎?
當飛機抵達甘迺迪機場,雪碧小子歡呼出來:「終於到紐約了!」
我揉著太陽穴,暈機加上時差,頭痛得很,沒力氣跟著高興.
等著開機門的時候,雪碧小子和他妹跟著其他同胞高聲談笑,當初我第一次到達美國時,好像也沒這麼興奮.
拿行李的時候,我看著面前一個個讓轉盤帶著走的行李.
這群新移民的行李非常好認,因為大部分不是用行李箱裝著,而是用防水塑膠布袋裝著,把所有的家當裝在裡面,然後用塑膠繩捆扎著,像是耶誕老公公的袋子一樣.
看來,他們是只有走這麼一程的打算,只要把東西帶過來,不想帶回去了.
當大家都想踏上這塊土地,在這裡發展未來的時候,我想念的是十八小時之前還待著的台灣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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